第 28 章
  江苒伤势虽重, 然而她自幼体格强健,没过几日便好了个囫囵,能够活蹦乱跳, 简直像是个没事人一般。
  裴云起见状, 便放下心来。他白日不在, 便也由着她四处走动玩耍,只是吩咐三七时时刻刻随侍在侧。
  不知有意无意,如今江苒住的院落便是他自个儿当初住过的那一处, 她最是喜欢书房外那一处芭蕉矮榻,无事便喜欢坐在下头读话本子。
  三七端了一盘子剥了皮晶莹剔透的荔枝过来,便见江苒斜斜倚着矮榻, 单腿屈起,懒懒地看着书。这些时日她养着病, 也许是下人们照料太好,她消减的那几分肉很快便长了回来, 愈见明艳动人,叫碧绿的芭蕉阴影一衬, 尤其显得肤若凝脂, 有一股冷然的美艳。
  三七心道:这样的小美人儿, 便是寻便整个京城都瞧不见, 也难怪殿下要上心。
  三七在她跟前放了荔枝, 便见她抬起头来, 状若无意地道:“三七,你先前一直在哥哥跟前伺候?”
  三七一怔, 点头应了, 又解释道:“公子并不要我们近身伺候的, 娘子可是有什么要问的?”
  江苒便笑了笑, 道:“我不是才同哥哥提过蒋蓠么?我先前同她不太对付,可日后却要一道生活的,我想你在哥哥身边伺候,想必了解她一些。”
  三七闻弦歌而知雅意。
  她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江苒是想要“好好”和蒋蓠当姐妹。
  毕竟就她目前看来,自家娘子,嗯……总之应该是个记仇的性子,她心眼儿十分多,性子却直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蒋蓠同她过节不小,彼此身份又尴尬,不早些准备一下,自然是不行的。
  三七将叉荔枝肉的银签递给她,笑眯眯地道:“哦,蒋娘子啊,她乃是出身江夫人的娘家蒋氏,算起来乃是江夫人隔房堂妹的女儿,江夫人年轻时性子并不好相与,同家族的关系闹得颇僵硬,后来江相掌权,蒋家才想要重修两边的关系,又知道江夫人……嗯,江夫人那会儿痛失爱女,便送了蒋蓠过来。”
  江苒若有所思,又问,“那蒋蓠的父母呢?”
  “蒋娘子也算是相府长大的,”三七实诚地道,“相府没有女郎,自然是需要一个她来维系同世家之间的关系,她的父母也因此得到了不少好处,她父母乃是经商之人,如今借着相府名号,也算是颇为自得,常做一些皇亲国戚、官员们的生意。”
  江苒用银签叉了个荔枝送到嘴边吃了,冰镇过的荔枝肉清甜消暑,如今才是夏初,这东西金贵难求,如此品相更是难得,她却吃了两口便没了胃口推到一边,又问,“那……那江相同夫人,同蒋蓠,平日如何?”
  三七笑着道:“娘子只需记得,自个儿才是相府的正经娘子,最最名正言顺不过,这等亲缘感情,讲究投缘,又哪里是什么先来后到能决定的?您是江夫人盼了十多年才找回去的,自然十分珍贵宝爱,娘子在担心什么?”
  江苒轻轻地笑了笑,只道:“没什么,不过我在想,若是你们没寻见我,会不会有可能寻错了人。我这些时日,总觉得……快活得有些不真实,你不必理会我。”
  三七默默将此事记下了,见江苒仿佛有些心事,便记起太子的嘱托来,笑着道:“娘子何必再想这些有的没的,眼见着山里就要落雨,这烟雨台尤以微雨后景色出名,娘子不如换身衣裳去瞧瞧。”
  江苒回神,果然见见天色有些阴沉,眼见着便要下起雨来,她忙收了书,叫三七往大公子院子那边去一趟,吩咐他的下人们去给他送把伞。
  三七捂着嘴笑道:“郎君们不比娘子,落几颗雨在身上,一贯不当回事儿的,必然没带伞,如今有了妹妹果真不一样,有人惦记着要送伞了呢。”
  江苒好笑地啐她一口,叫她赶紧去了。
  这头吩咐完了三七,江苒便叫人去取了斗笠蓑衣来,又换了一双木屐,颇有兴致地跑到山里头去看雨了。
  一路行来,随处可见蕉下放了不少怪石,有的爬满青苔,反又开出小小的花儿来,绒绒的瞧着十分可爱,又给这格外幽深清静的地方多出几分生机勃勃来。
  山顶便有亭子,芭蕉上浮着湿湿的流光,连着清透的芭蕉叶也显出几分黯色的温柔来,头顶雨敲在鳞鳞灰瓦上,由远而近,雨水潺潺,江苒伸手一接,便见雨水至指缝见流下,落成一串断了线的琉璃珠子那样。
  她不由想到那会儿才来烟雨台,也是这样的日子,她在小院的矮榻上沉睡,醒来见到那青年在窗外昏黄的灯下一双澄净的眼。
  他如今是她的兄长,然而却如同这灰蒙蒙湿漉漉的冷雨一样,遇光则明净,背光则晦暗,总有些她看不透的地方。
  江苒心说:……若是回京前,能同哥哥再来这儿听听这雨声,谈谈心变好了。
  不料还没等来江锦,却有一位不速之客来了。
  江云孤身一人上山,本以为必定极难见到江苒的面,不料守门之人一听她名字,便说四娘子已经吩咐了,便直接将她放了进来。
  江云听见那“四娘子”的称谓,怔了许久。
  先前在江府,江苒同老家几位兄姐一道排行,因而行四,而今身份千差万别了,可前头仍有三位兄长,自然也还是行四。
  同样都称呼江四娘子,如今却今时不同往日了。
  她是枝头上的明净珍珠,而江云便如地上的泥,连见上一面,都艰难无比。
  那些人虽将江云放进来,却并没有引路的意思,江云寻寻觅觅了一路,跌了好几跤,终于在山顶的亭子下找到江苒,这会儿简直是浑身狼狈,衣摆泥泞,加上身上伤口,已是强弩之末。
  江苒似乎早有预料她会来,在避雨亭之中坐着,听见脚步声,便懒懒回眸。
  江云一见到江苒,便愣住了。
  她最后的记忆之中,江苒还是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模样。可如今她已修养得好了九成,欠缺的那一成,便是面色还略有些苍白。
  可即便这一成苍白,也不减她容光。
  江苒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如此打扮,换了旁人便是丑得土气,可她这样装束着,却只显得生机勃勃,还透露着些小娘子才有的淘气,像是哪里的花木成了精怪,美得出尘。
  江云复杂地打量她良久,才说:“……这些时日,姐姐过得倒是不错。”
  江苒的视线在江云面上转了一转,见她模样,不过是微微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她并没有主动开口嘲讽,这笑容里头也不见挖苦之意,可她如此,反倒让江云愈发觉得她高高在上,目中无人了。
  江云僵着脸说:“姐姐怎么不说话?”
  江苒轻轻笑了一声,“你这一句姐姐,我可当不起。”
  她抬起眼,扫视了江云一番,戏谑地道:“你还想我开口说什么,难不成还要寒暄寒暄,说两声好久不见?怎么,你以为我脑子坏了么?”
  江云僵直着身子,面对她的挖苦,有些勉强地说:“……先前是我误会了姐姐,如今我已经知道错了,也得到了惩罚,此番来此赔罪,希望姐姐能够不计前嫌。”
  江苒轻轻挑眉,忽然道:“我觉得你瞧着不像来赔罪的。”
  她往后一仰,十分气定神闲地瞧着江云,“你觉得呢?”
  江云死死地咬住嘴唇。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
  她内心充斥着极为浓郁的不甘,恨不能抽出刀子来,划烂江苒那得意洋洋的脸!
  江苒自然知道她内心愤恨,却只是端坐着,面上带着微笑,“嗯?看来你果然不是来赔罪的,那这便请回吧。”
  她抬了抬手,戏谑又冷然地盯着江云的眼睛,表示出了自己要送客的意思。
  江云想到如今还在病床前的殷氏,终于撑不住了,她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
  她维持着这个屈辱的姿势,一字一句地道:“……先前是我误会了姐姐,如今我已经知道错了,也得到了惩罚,此番来此赔罪,希望姐姐能够不!计!前!嫌!”
  她心有不服,虽然跪着,语气中却满是火气,说起话来,字字句句,都满是怨恨不甘。
  江苒端坐着,冷眼瞧着她跪在自己的面前,只是淡淡道:“是不是误会,你心里清楚,既然是来赔罪的,又何必继续遮掩。”
  江云面色愈发僵冷,江苒却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先头没能从赵乳娘那儿把话问出来,你同殷氏倒是好本事,多漂亮的一箭双雕啊,既将我踩入泥地里头,又给先夫人面上抹黑,方便你母女二人顺利上位……可惜了,可惜了,你险些就要成功了呢。”
  她语调不见愤恨,反倒有几分真心实意地替她可惜起来。
  江云却觉得她如今这种话愈发是在折辱自己,她指甲刺入掌心,硬是咬着嘴唇,没说出话来。
  江苒轻声说,“不知道你有没有遗憾过,这银簪子,如果落到了你的手里,是不是相府嫡女的身份也能落到你头上?是不是如今咱们的位置就要颠倒过来,你万人之上,我跌落尘泥?江云,你是不是不甘心?”
  江云咬着牙,那犹如槁木的外壳忽然被打破,露出了里头的不甘与野心,她忽然扬声说,“对!我就是不甘心!那天没弄死你,可惜极了!”
  江苒挑着眉,看着她那柔弱的外表之下,露出的真实面貌。
  她彬彬有礼地回复道:“见你这么气愤,我觉得愈发开心了。”
  江云:“……”
  她满腹的愤懑都被江苒这一句话噎住了,旋即愈发恼火了,直言不讳地道:“我就是恨你事事都能这样漫不经心!明明都是江家的女儿,你不过仗着出身比我好一些,就时时刻刻瞧不起我!你既不孝顺,性子也那么差,凭什么,不过凭一张脸,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那些我没有的东西?!”
  江苒看着她激动非常,反倒奇怪,“既然那些东西不是你的,你又为什么非要去抢?”
  江云渐渐冷静下来,她捂着脸,苦笑说,“江苒,不是什么人都和你一样,生来什么都有,有那样的好运的。我若想要,自然要靠自己争,自己抢,我有错么?”
  说到最后,她忽然又抬起头,目光熠熠地看着江苒,“我没错!这一次……这一次不过是你运气好!”
  江苒冷眼瞧着她。
  自己的运气,真的好么?
  若说好,上辈子又如何会落到那样的境地;若说不好,到底也有了一次重来的机会。
  这辈子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要争。那些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些她所期盼的安宁与幸福,如果不争,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就算如此,不是自己的东西,她江苒也绝不会碰一根手指头!
  江苒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唯有卑劣的小人,才时时刻刻想着为自己的恶行开脱!”
  她面色终于冷了下来,朝外唤道:“三七!”
  三七在外等候许久,闻声忙进来了,便见自家娘子坐在上首,虽还是闲散姿态,然而目光熠熠,气度高华,竟有些叫人不敢直视的尊严与贵气。
  她道:“摁着她,给我磕头!”
  三七有些惊讶,她知道自家娘子虽然性子直了些,但是这么多天,甚至未曾见她动怒。
  然而一想到江云对她做过什么,三七心里便释然了。
  她上前去,牢牢地按住了江云,江云死命挣扎起来,骂道:“江苒!你这贱人!你不要以为你飞上枝头便了不起了!我告诉你,早晚有一日,我会将这些十倍奉还!”
  三七听不得自家娘子这样被人辱骂,心念一转,扯了块帕子塞住了江云的嘴,旋即反剪了她双手,用力地将她的头按下去,结结实实地给江苒磕起了头。
  江云被死死押着磕头,不时便是头破血流,她想要挣扎,却根本抵不过练家子出身的三七,最后额头上的血流了下来,几乎糊住了她的视线,身体的疼痛倒在其次,那种无力的屈辱感,让她几乎恨不得能够当场自戕!
  她甚至连江苒的脸都看不到,只能看到她的脚背,昔日触手可及,随便就能欺负的江四娘,如今便连她的脚背,都显得高高在上,而江云在她跟前,连她鞋底泥巴都不如!
  江苒端端正正坐着,受了这大礼。
  “这是你欠我的,你们江家欠我的。”江苒冷冰冰地说,“江云,你以为你还有翻身的机会吗?我先前就说了,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的下场!”
  她在心里补充道:你们上辈子欠我的,我都还没讨回来,我所受的苦难与折磨,这辈子,你们一个也别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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