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三更合一】
  赵蜀呆了呆:“去很远的地方?哪?”
  盛言楚脱口而出:“昌余县。”
  “狗官的老家?”赵蜀微讶, “可孟官爷不是说昌余县离咱们并不远吗?”
  “他常年骑马奔走在外,一两日的脚程于他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
  盛言楚手指在桌子中间画了一个圈:“假设这里是静绥, 昌余县则在——”
  往西南方向点了点, 道:“这儿就是昌余,看似和静绥不远,实则赶马车要一天半的功夫, 不过走水路会快一些。”
  “狗官着急派人去昌余县干什么?”赵蜀疑惑的问。
  盛言楚摇摇头:“不甚清楚。”
  在孟家时, 盛言楚总感觉‘昌余县’给他一种熟悉感,就在刚才他恍然想起初次去临朔郡见义父的路上遇见的谭讷。
  谭讷就是昌余县人士!
  一想起谭讷那个狗崽子, 盛言楚肺就隐隐作痛, 本以为荒山野山好心救了一个落难书生, 没想到竟是个陷害好友霸占同窗身份的混账羔子。
  等等, 身份?
  盛言楚霍得站起来, 连带着桌上的书本哗啦往地上一掉, 赵蜀伸手捡起书,纳闷道:“盛小弟,好端端的你支棱一下干什么?可是身子不舒服?”
  “我大概……知道狗官去昌余县干嘛了。”盛言楚接过书, 颇有深意的来了一句:“赵兄, 今年是乡试大比之年。”
  赵蜀没明白:“这两者有关系吗?”
  盛言楚缓缓坐下来, 沉吟道:“关系大着呢!唯有乡试年郡城才会给秀才们补办秀才文书, 狗官在静绥革除了好几个秀才的功名, 但戳了官印的岁考榜还没有送到临朔郡存档, 换一句话说, 那几个秀才的功名还在。”
  “狗官难道是想把咱们的静绥的秀才文书卖到昌余县么?”赵蜀到底是廪生秀才,平时看着愣头愣脑还怕婆娘,但多少有些阅历, 遇事挺有想法。
  “我猜的正是这个。”
  盛言楚眺望了眼还没走远的胖子衙役, 哼道:“那狗官不愧是行商之人,如意算盘敲得比外头唱戏的唢呐还要好。“
  “这一招拆东墙补西墙干得真漂亮,静绥的岁考榜是掺了水分不假,但若是狗官提前就那些无辜被革除功名的秀才名额挪到昌余县人头上,那咱们静绥那些丢了秀才功名的人只能白白的吃下这个哑巴亏,因为他们没有秀才文书,即便有人证能证明他们是秀才恐怕也行不通,因为昌余县的人早已提前一步顶替了他们的身份。”
  上辈子拿了别人录取通知书顶替上大学的事比比皆是,嘉和朝仅凭一张文书就能确认身份,这种顶替的事更是数不胜数。
  赵蜀拳头往桌上猛地一锤,勃然大怒:“他这是想在我静绥当土皇帝吗?拿我们静绥的秀才当什么?当山上的秋草,到了叶落的时候就割得精光?我若没交那一百两,此时此刻是不是连我的身份也要被他人挪用?简直岂有此理!”
  闹出的动静引得秀才坊的人频频往角落的方向看过来,盛言楚指尖抵在唇边:“赵兄别张扬,小心打草惊蛇。”
  赵蜀烦闷的坐回位子,嘴里继续小声咒骂:“狗彘不如的无耻之辈,惯会偷奸耍滑,我等考一个秀才得寒窗苦读多年,他竟也敢拿秀才们的心头血去卖!”
  “一万两的捐官银呐。”盛言楚心中鄙夷,凉凉道:“他不在咱们身上啃,何时才能拿回本钱?”
  赵蜀一想到自己的秀才身份险些被夺,顿时怒气暗生:“欺人太甚!若我乡试高中,我定要杀回来将狗官身上的肉一片一片的割下来,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恨。”
  “以他目前敛财的速度,等赵兄高中进士衣锦还乡时,他恐怕早已远走高飞不知所踪。”
  赵蜀何尝不清楚,但心里就是难受:“难道咱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狗官胡作非为?盛小弟,岁考每年都有,你好好一个廪生秀才沦成三等?你就甘心?今年他敢将其余秀才的功名卖给别人,明年就敢卖你和我的。”
  盛言楚皱眉,以吴记的贪财程度,说不准吴记明年还真的会在他身上动刀。
  “我待会就写信给我义父。”盛言楚抿了抿唇,叹道:“只不过年尾将至,义父不一定能抽出时间理这事。”
  卫敬是一个将大事分得很清的人,年尾各地方的臣子都在忙着写折子给皇上,光撸清临朔郡的财务就要占用卫敬大半的时间,卫敬根本腾不出手做别的事,这也是为什么越到年尾的时候,底下小官敢壮着胆子做一些小动作,因为上面无暇顾及他们。
  吴记钻得就是这个空子。
  “盛小弟有这份心就够了,我先替那些受冤的秀才谢过盛小弟。”说着,赵蜀起身对盛言楚深深鞠了一躬。
  盛言楚忙起身相扶:“举手之劳罢了。”何况他不一定能帮得上忙。
  -
  夜里,盛言楚坐在小公寓的书房里写好信,信上的内容并不多,先是问安卫敬和杜氏的身体,然后他再委婉的将自己从廪生秀才降为三等的事说了一通,至于吴记私底下贩卖秀才功名一事他并没有在信上提及。
  这桩事仅是他的猜疑,没有亲眼见到他不能写上给卫敬添堵。
  写好信,盛言楚拿出老皇帝送给他的印章,小小的‘盛’字落下后他才将信叠起来。
  小公寓的书房右边是一块透明的玻璃,能将一楼客厅看得清清楚楚,盛言楚的余光刚好瞥到客厅角落那一堆包袱。
  下了楼,他将之前扔进来的东西一一归置好,包袱一打开,里面赫然躺着的是巴柳子从西北带给他的礼物。
  捡起脚边缠了狼皮的弓.弩,盛言楚下意识的去拉弓,弓弦是用某种动物的筋骨制成,撑开时韧性十足,弹力也非常不错,若搭配上尖锐的羽箭,射程相当了得。
  拉开弓时,他能感受到臂力上的劲疾,若他是个骁勇的弓箭手,这一箭怕是能将中物者的心脏捅个大窟窿。
  可惜,他不会用弓.弩。
  手中这把弓.弩选得是紫衫木,弓臂上还涂了一层防湿气侵蚀的漆水,仔细看,能看到弓臂最顶端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楚’字。
  盛言楚手覆在凹凸不平的字上,满心酸涩感动。
  这柄□□应该是巴柳子特意替他做的吧?漆水那儿隐约能看到点点指纹,想来巴柳子曾经多次抚摸过此物。
  包袱里还有一桶箭杆,箭头削至尖锐,此时上边包了厚厚一层布,是为了防止拿出来时不小心划伤手指。
  同样,镶了飞鸟羽毛的箭头上刻了‘楚’字,每一根都有。
  盛言楚看着一样样用心准备的礼物,眼眶不由发红。
  盛元德身为亲爹,从来没给他做过任何男孩子玩得小玩意,反倒是和他没有任何血缘的巴柳子却在替他搜罗。
  吸吸鼻子,他将其他包袱都拆了开来,果不其然,他娘退还回去的东西原封不动的还了回来。
  这些东西拿出去只会勾起他娘的伤心事,思及此,他只能打开楼梯口的储物间,将东西悉数放好。
  将客厅整理干净后,盛言楚在沙发上瘫成一个‘大’字,头顶白炽灯将小公寓照得宛若白昼,亮得他眼睛发疼。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先是张郢突然离开紧接着吴记到来,再有便是他娘铁了心要跟巴柳子决断,而巴柳子也一反常态非要生个庶子……
  才短短数日而已,他就从廪生秀才跌到了三等,而他娘身上的姻缘也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如果说去年糟了天灾时运不济,那今年就时人祸。
  总之这两年都不好过。
  然日子再艰难,他还须往前看才是,一味的站在原地唉声叹气根本于事无补。
  岁考的事他已经写信让义父帮他,至于他娘的亲事……随缘吧。
  大不了不嫁人就是了。
  -
  想通后,盛言楚蹭的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
  “与其在这自怨自艾,我还不如多背两篇文章。”自言自语后,盛言楚上楼打开橱柜。
  橱柜是盛言楚当初买小公寓赠送的一面柜子,推拉式,柜体隐藏在墙里,轻轻的推开门就能看到一面比他还高的橱柜,此时柜子里摆了几十本书。
  这些书全是盛言楚在卫家密室里抄来的,几乎涵盖了‘梅自珍’书单上的所有书籍,挑了一本有关嘉和朝官制的书,盛言楚拧暗台灯坐下来细细品读。
  -
  过了大雪就是冬至,冬至那天,静绥上空再次飘起鹅毛大雪,家家户户为了迎接冬至的到来,纷纷挂上喜庆的红灯笼。
  书院食馆应景包了各式的饺子庆祝,天方大良,盛言楚就被门外的叫唤声吵醒。
  “楚哥儿,赶紧起来吃饺子!”是程以贵的大嗓门。
  梁杭云哈了口热气,贴着门小声道:“楚哥儿一贯醒得早,今天怎么睡过头了?”
  程以贵笑:“他这半个月拼命苦读,大抵昨晚又熬夜了…”
  打着哈欠开门的盛言楚被迎面吹来的寒风刺激得脖子往厚重的棉袄里一缩,闷声道:“时年八节,总吃饺子俗不俗?要吃咱们就吃回好的。”
  食馆的桂花糯米藕难吃至极,冬至的饺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不吃饺子吃什么?”
  程以贵冷得拱成小老头,打着寒颤道:“这么冷的天,合该吃点暖身子的吃食,我看食馆的饺子就不错。大清早那帮厨娘从外头拉了半头羊肉,说是剁碎了做饺子馅,咱们去尝尝呗?”
  盛言楚眉头小小蹙起,羊肉馅的饺子,就食馆厨娘的手艺 ,做出来能不膻吗?
  程以贵馋羊肉,还在那一个劲的怂恿盛言楚和他一起去食馆吃羊肉饺子,梁杭云看出盛言楚的抗拒,立马联想到初入书院时吃到的桂花糯米藕,顿时脸色大变。
  “还是听楚哥儿的,别吃羊肉饺子了。”梁杭云现在满脑子都是‘桂花糯米藕’。
  “行…吧。” 程以贵咽下口水,退而求其次,“不吃羊肉饺子也成,总得带点荤腥才好,不然待会身子暖不起来,读书也读不好。”
  盛言楚扭头去屋里洗漱,闻言道:“去码头上吃,今天冬至船来的多,那边摊子会摆一大堆好吃的,我去年吃过一回,有羊肉汤,还有…”
  “有羊肉就行。”程以贵今天就馋这个,笑着咧嘴催促盛言楚,“你麻溜些,别一会被赵教谕逮到就麻烦了。”
  冬至是大节,书院按惯例会放半天假,半天只够本地书生回家吃顿饭,那些回不去家的书生则会被教谕喊过去写对联。
  到了年底,写对联将会是书生们赚一笔零花钱的好机会,书生们想赚,教谕们也想赚,每每入了冬,书生们就会和教谕们展开一场搏斗,终究姜还是老的辣,教谕们是夫子,夫子们直接开口让书生们帮他们写从而断了书生们赚钱的好路子。
  “我又不打算靠写对联赚钱,我怕什么。”
  盛言楚换好鞋袜,无所畏惧道:“教谕抓人帮他写对子,从来都不是随便抓,而是单挑像表哥还有云哥儿这样的书生,我记得你们俩是准备年底去大街小巷游走卖对联吧?”
  程以贵和梁杭云面面相觑,很快反应了过来。
  “那啥,楚哥儿,我先行一步。”程以贵不顾风雪就往外边跑。
  梁杭云可不想被赵教谕逮去写对联,当即慌里慌张的说:“楚哥儿,我不好在这久留,咱们码头上见。”
  两人都是半大的少年,几乎眨眼的功夫就跑出了舍馆,盛言楚戴好毡帽,见状嘴角一挑。
  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不知道赵教谕为了防止手底下的书生和他抢生意,会冒着风雪登门将躲在家里书写对联的书生揪到书院?还美名其曰给他们开小灶,纵是他们不想去,家里的长辈也会骂骂咧咧的将书生赶至书院。
  寒风呼啸,顶着刺骨的冰雪,盛言楚先去家里的铺子转了一圈。
  一到冷天锅子生意就会爆火,搁老远就能闻到一股令人口舌跳舞的香辣气味。
  铺子里,程春娘忙得不可开交,见盛言楚进来,擦擦手将柜台下边的信拿了出来。
  “喏,驿站说信是郡城寄来的,我没拆。”程春娘笑道,“不用拆也知道是卫夫人叫人送的,除了这封信,还有几身衣裳。”
  盛言楚赶忙接过信,还没看就被程春娘推搡了一下:“今个娘没空招待你,你拿些银子去外边吃点。”
  说着就从抽屉里数出七八吊铜板,笑眯眯的道:“刚贵哥儿跟说你待会要请他喝羊肉汤?”
  盛言楚拎着沉甸甸的铜板发笑:“娘,咱家就有羊肉汤……你咋还让我拿银子去外头吃?”
  程春娘噗嗤一乐:“今天冬至,羊肉汤早就买完了,你且上隔壁吃去,他家羊肉汤味道不错。”
  盛言楚欲说些什么,就听大堂传来说笑声。
  “盛小秀才千万别跟我们争,你想什么时候吃秀才娘做得饭都成,但我们一年到头来你家铺子的次数不多,能吃一次是一次,你就可怜可怜我们,今个就去外边吃吧,把位子让给我可行?”
  说话的人正是去年冒着大雪拉木材回家的商人,今年再遇,盛言楚不由展露笑颜,迎上去道:“快请上座。”
  铺子里当下只剩一张大方桌,几个商人坐上后,盛言楚笑着敬了一杯酒,和商人们畅聊了一番今年的商行情况后,他才提着铜板悠哉悠哉的去隔壁铺子喝羊肉汤。
  隔壁铺子的人也不少,盛言楚甫一进门就听到了程以贵的大嗓门:“……三碗冬节丸,再要一盆三色年糕,冬酿酒也要上一壶……”
  盛言楚坐过去,调侃道:“怎么没见表哥吃羊肉汤?”
  程以贵不好意思的伸手抹嘴,嘿嘿道:“你没来时,我跟云哥儿就已经喝了两个大碗了…”
  盛言楚:“……”都喝了两大碗还点这么多?
  冬节丸就是汤圆,嘉和朝讲究在这一天吃汤圆,寓意‘添岁’。年糕也是不能缺的吃食,尤其像盛言楚这样的书生,看到年糕必会叫上一碟子。
  “年糕年糕,年年高——”程以贵操着静绥戏腔的调子高唱,将一碗堆着高高的三色年糕放到盛言楚面前。
  “后年楚哥儿你就要下场乡试,我提前祝你旗开得胜步步高升!”
  梁杭云起身倒了杯香气袭人的桂花冬酿酒给盛言楚,亦笑道:“一切尽在酒中,盼你桂榜高中前程似锦!”
  盛言楚心中大惊,没想到这两人吵着让他出来吃东西竟然是为了送贺词给他。
  “快吃,凉了年糕就不好吃了。”
  程以贵将碗往感动的眼泪汪汪的盛言楚面前推,道:“我们仨是同一年进得康家,且我跟云哥儿虚长你几岁,见你这两天看乡试题看得眼下发青,我就跟云哥儿商议喊你出来透透气。”
  盛言楚舀了一大口年糕塞进嘴里,吃得有些快哽到了喉咙,梁杭云忙将桂花冬酿酒递过来。
  “乡试过后就是会试,我和贵哥儿愚笨,没机会和你一道上京…”说着,梁杭云俊俏的面庞上流出两行清泪,“届时你一个人在京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如果说感动,盛言楚当然感动,但——
  他歪了歪头,鼓着腮帮子问:“你们俩今天这是怎么了?我后年才乡试,又不是今年,用得着这样伤感吗?再说了,我不过是比你们提前两年上京,你们至于愁成这样?”
  梁杭云的泪戛然而止,程以贵挠头:“楚哥儿,其实我们有事求你。”
  盛言楚愤懑的咬住筷子,白感动了。
  原来梁杭云和程以贵为了躲避赵教谕扫荡式的逮人,两人决定将写对联的地点选在盛家小院。
  程以贵双手合十,祈求道:“左右赵教谕不会去你家逮你,你就将你的书房借我们一用呗?”
  梁杭云脸皮薄,为了挣一笔对联钱,也硬着头皮道:“每卖一幅我给你一个铜板如何?”
  盛言楚被两人可怜兮兮的样子弄得头疼,只能点头,但有要求。
  “将书房腾出来给你们用可以,但你俩别指望让我帮你们出对联!”
  好听又要吉祥寓意的对联大抵就那些,为了卖出高价,书生们会绞尽脑汁想出好的对子。
  盛言楚可不想自己美好的冬假被折磨人的对联给霸占。
  “你真的不打算赚对联银子?”程以贵不甘心的问。
  “不赚。”盛言楚说得很干脆。
  卫敬回得信里夹了几张前些年的乡试考题,盛言楚得抽时间准备乡试。
  见盛言楚拒绝,程以贵不好再强求,只能掏出小本本将盛言楚的名字划掉,旋即叹气道:“云哥儿,光我们俩超越不了赵教谕卖对联的速度,咱们得重新再找一个。”
  梁杭云垮下脸:“书院的同窗悉数都让赵教谕给逮去了,咱们俩去哪找?”
  “我倒有一个人选。”盛言楚插嘴。
  “谁?”程以贵问。
  “赵蜀赵秀才。”盛言楚道,“他最擅长做对子,你们俩负责起笔,他来出题最适合不过了。”
  梁杭云有些犹豫:“赵秀才和你一样后年要乡试,喊他他会来吗?”
  盛言楚一脸肯定的点头:“他会来。”
  赵蜀写避火图挣得银子都在林红薇手中,这段时间为了挣点私房钱买喝酒,赵蜀无所不用其极。
  果然,盛言楚将冬假期间去他家偷偷写对联的事一说,赵蜀高兴的原地转圈。
  “去,当然要去!”
  赵蜀一脸决然:“何况盛小弟你之前借了我一百两银子,这事我还没跟你嫂子说,如果狗官年底不把银子吐出来,那我就得自己偷偷摸摸的挣一百两还给你才好。”
  说到狗官,盛言楚将卫敬的回信拿了出来。
  “义父说捐官者在当地敛财早已是约定俗成的事……”
  对,没错,在卫敬眼里,吴记四处讨钱的行径并没有触犯朝廷律法。
  赵蜀傻了眼:“怎么会这样?卫大人真得不打算管管那狗官?”
  盛言楚淡淡道:“管当然要管,但不会管他暴敛。那一万两的捐官银早已被朝廷收入囊中,吴记上任后从咱们身上捞回本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妥。”
  朝廷之所以实行捐官,不也是为了敛财吗?
  如今一口气从吴记身上将一万两收走,和吴记上任后剥削老百姓拿到一万两有什么区别?说到底,老百姓才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只不过朝廷瞧上去脸面要好看些,而吴记则担了这场敛财行动中的恶名。
  当然了,吴记从中也拿到了好处。
  就在几天前,孟双给他递了消息,那日他跟赵蜀在护城河上遇见的那帮衙役要去的地方正是昌余县,赶在年底前去昌余县目的就是为了将静绥被革除的秀才名额运过去。
  “一个秀才名额至少千两不止,静绥今年一共革了五个,且那五个都是本不该被革的。”赵蜀心往下直坠,“这么些天过去了,书生们的御状递上去后杳无音信,难道那五个秀才真的要无力回天?”
  被顶替的事每年都会发生,若非家中有路子,一般名额都找不回来。
  “再等等吧。”
  盛言楚不相信卫敬在得知他从廪生秀才降为三等后会无动于衷,他当年只考了县试,如果他的廪生头衔被摘走,那他的‘小三元’的称号就没了。
  卫敬当初认他做干儿子,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赏识他的前程,义子的前程若出了差错,卫敬势必会上心。
  -
  临朔郡城。
  卫敬扭了扭伏案僵硬的脖子,将桌上批阅好的折子交给底下的刘功曹。
  刘功曹就是当年将只考了县试的盛言楚提拔为秀才的人,卫敬了解到这一层的关系后,对刘功曹很是喜欢,一般年尾整理折子这种轻松活,卫敬都会交给刘功曹去办。
  看到刘功曹,卫敬就不由想起义子盛言楚前些天送来的信,便喊住刘功曹:“静绥县的岁考榜折子在哪?去给本官找来。”
  “静绥县的岁考折子?”刘功曹的脸骤然大变,跪倒在地,颤巍巍的道:“回大人,下官有一事迟迟没跟您说。”
  卫敬抬起头:“何事?”
  刘功曹忙从一众折子里抽出一个双手奉上,道:“前不久静绥县县学联名即将下场县试的书生写了御状,状告新上任县令吴记拿岁考榜做买卖,下官当时觉得此事越不过郡城的财务整合,便擅作主张将此事压、压了下去……”
  “大胆!”卫敬愤然拍响桌面,脸色铁青:“这种事你竟敢私自做主?”
  怪不得义子好好一个廪生秀才突然变成了三等,他之前一度以为这孩子岁考没考好,但左思右想觉得有蹊跷,故而让刘功曹将静绥县的岁考折子翻出来没想到底下竟瞒了他这么多事。
  刘功曹不顾体面的以袖擦汗:“大人,静绥新上任的吴记妻室乃皇商金家的旁支,您忘了当初吴记上任时往咱们府上塞得两支千年人参?”
  卫敬轻晒一声:“依刘大人之言,本官收了人参就该睁一只之眼闭一只眼?”
  刘功曹哀哀的垂下脑袋没言语,卫敬将一目十行看过的御状折子往刘功曹头上猛地一掷,骂道:“那金家旁支算什么东西?!空有金家的牌面罢了,若是个有权有势的人家,何须苦心孤诣的去当县令?刘大人呐刘大人,你怎么连这点弯弯绕绕都想不明白?”
  刘功曹被骂得一愣一愣的:“大人的意思是静绥县令吴记外家和金家没什么瓜葛?”
  卫敬懒得跟刘功曹深夜细谈皇商金家嫡系将旁支压到喘不过气。
  “吴记搜刮民脂民膏本官不欲理睬,但他休得将静绥读书人的风骨往地上磨蹭。”卫敬边说边提笔在岁考榜上画了两道杠,冷笑道:“刘大人自己看看——”
  静绥的岁考榜折子啪得一声往刘功曹头上砸去,直砸得刘功曹头破血流。
  岁考榜大咧咧的瘫在刘功曹眼前,两道狠厉的黑杠下赫然是盛言楚的名字,一瞧等级,刘功曹慌得连忙匍匐跪倒,忍着剧痛吸气:“下官愚笨,竟被这吴记瞒到今日…盛言楚当年越过院试成为秀才乃下官所为,盛秀才通文达理,怎会在短短一年之中降到三等,这其中必有缘故。”
  卫敬往太师椅上一趟,刘功曹虽有不足之处,但好在做事勤勉,小心思比旁的功曹也要少很多,卫敬有意在这两年栽培刘功曹,故而缓了口气:“你先下去治伤,等伤好了替本官跑一趟静绥,若御状字字属实,那吴记如何处置你心里有数!处理不好……刘大人也该挪挪位子了。”
  一番话听得刘功曹心猛地往上一提,卫敬待下属一向宽宥,今晚这话看似警告,实则另一层意思是若他将静绥岁考榜的事办好,他就能跳出功曹这个没油水的属官之位。
  “多谢大人。”刘功曹忙磕头,“下官一定竭尽全力办好此事,下官……”
  卫敬疲倦的厉害,摆摆手止住准备长篇大论说感谢话语的刘功曹,只道:“县令乃父母官,吴记鱼肉百姓不堪重任,趁着年底赏罚折子还没下发,你替本官先送一份贬官折子去静绥。”
  这折子自然是由刘功曹去写,刘功曹擦擦额头沁出的血水,问道:“吴记若被贬,静绥县令一位就会空出来,不知大人心中可有合适人选?下官好去拟写聘书。”
  “不急。”卫敬端起手边的解乏茶,呷了一口道:“当初调吴记上任静绥匆忙的些,因而才会有后边的御状,若再挑人,你多盯着些。至于静绥县衙实务……暂且找个衙门老人顶着干些时日吧,若干得不错,就先擢升为县丞,日后也好辅佐新县令。”
  刘功曹哎哎两声,得令离去。
  -
  腊月二十七,时隔两年,刘功曹重回静绥故土。
  进城没多久,吴记的人便抬了顶小轿奔了过来,刘功曹见县令的轿撵竟比郡守大人的还要华丽,顿时脸黑的比天边的乌云还要浓稠。
  刘功曹在郡城这两年跟着卫敬学了不少手段,既然卫敬让他自己做主处置吴记,可见是不打算让吴记回去找金家反咬报复卫敬,故而刘功曹出了临朔郡后就使高价招了一帮江湖汉子跟他一道冲进静绥衙门。
  “刘大人,你这是在干什么?”
  见刘功曹身后蹿出三五个面带布罩手持亮铮铮大刀的硬汉,吴记吓得往后直退,若非身边的衙役眼疾手快接住,吴记怕是要摔个四脚朝天。
  “干什么?”刘功曹冷笑,将岁考榜折子往吴记身上扔。
  吴记滑稽的起身接住,一看是岁考榜的折子,顿时抹汗不解的问:“大人,这岁考榜怎么了?”
  问这话时,吴记心里不停的安慰自己:岁考榜根本查不出问题,受他冤枉被革除功名的秀才早已让他派人教训了一顿,断然不敢去郡城告状,至于空缺的名额,他也已经让昌余老家子弟顶替了上来,此时查无对症,他千万不能慌。
  就吴记这点小伎俩能瞒得过刘功曹?年轻时刘功曹为了银子养家曾经也干过这样的蠢事,所以一听吴记准备跟他装聋卖哑,顿时大怒。
  “吴记你好大的胆子!”刘功曹豁得跳出来踹了吴记一脚,吴记身材矮胖,一脚直中心窝,倒地爬不起来。
  旁边的衙役慌忙去扶,却见刘功曹手一挥,身后手持大刀的猛汉倏而将刀比在吴记的脑袋上。
  “大人饶命——”吴记胸腹生疼,不顾嘴角流出的鲜血,一个劲的磕头,“还望大人手下留情,下官若有做得不妥之处……”
  边说边使眼色给旁边的胖子衙役,衙役忙掏出一叠银票给刘功曹。
  刘功曹深深看了眼银票,没去接而是抬脚将地上的岁考榜折子踢到吴记眼下。
  “睁大你的狗眼瞧瞧,盛言楚乃本官亲批的秀才,又是郡守大人过了门路的义子,你的手竟也敢往他的头上伸?好好一个廪生义子被你划为三等,你觉得郡守大人这个年好过吗?”
  “这…这人是郡守大人的义子?”
  吴记脸色登时煞白,挣扎不脱大汉手中的刀刃,吴记只能拿狠戾的眼神等着胖衙役,“你是怎么办事的!大人义子你也敢得罪?”
  胖衙役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没等说话,刘功曹就命人将两人的嘴堵了起来。
  再过几日就是新年,在衙门杀生不吉利,刘功曹便命汉子将吴记的人全逮了起来准备拉倒船上丢下去喂鱼。
  捆绑吴记的是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脸上包裹严实,但从那双犀利的锐眼能看出此人绝非善类。
  汉子瞥了眼地上的岁考榜名单,忽而背过身抽出腰间的小弯刀径直往吴记肥嘟嘟的腹部狠狠插去,吴记痛得双目圆睁,还没等喉咙起发出哀嚎,汉子大掌死死的捂住吴记的嘴,持刀的手丝毫不留情,一寸一寸的将刀刃没入肉层。
  因插得不是要害,吴记死不了只能忍着剧痛,汉子玩味一笑拧了拧手柄,弯刀利刃紧跟着汉子的动作在肉子里来回翻绞,吴记两眼一翻,还没到码头就痛晕了过去。
  静绥百姓得知才上任没多久的吴记被贬官投喂河鱼后,纷纷换上新衣敲锣打鼓站在岸上欢呼。
  盛言楚见状大惊,顺着习俗也去换了身衣裳,想着吴记下台,跟在吴记身边的几个狗腿子应该也没好下场,故而在选衣裳时,盛言楚故意挑了去护城河穿得那套。
  码头上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盛言楚牵着盛小黑好不容易挤到最前边,刚站定,就见吴记身边几个不入流的衙役猛地扯断手中的绳子试图跳水逃亡,围观的老百姓一阵惊呼,谁知下一息,包括胖衙役在内的几人皆被刘功曹找来的江湖猛汉轻松打趴在地。
  胖衙役被打得嘴破牙落,瞪着眼不甘心的趴在船鞘上,好巧不巧的和岸上的盛言楚四目相对。
  盛言楚摘下口罩朝胖衙役龇牙一笑。
  胖衙役顿时一愣,含着血口咬牙呼喊:“护城河上的人原来是你——”
  吴记有此下场全因吴记不该将卫敬义子划为三等秀才,胖衙当然认识盛言楚,可他没想到那日在护城河出口成脏的会是盛言楚。
  然而为时已晚,胖衙役挣扎起身时,脖子上就猛地挨了一刀,血滋了一地。
  持刀的汉子按着刘功曹的吩咐将胖衙役往刺骨的江面一扔,吴记等人被扔下去后,鲜血很快染红江面,吸引不少鱼虫游了过来。
  老百姓们见状高声欢呼吾皇万岁,岸边的盛言楚则盯着背对着他的一个汉子微微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