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三更合一】
  今天是二月十五, 正式的会试得明天。
  盛言楚哈了几口白气后开始煮茶取暖。
  今天不会发考卷,闲着无事他便盘腿坐到床榻上打坐冥想。
  考棚外寒风呼呼, 屋内的举子们皆冷得不想动弹, 一时间万籁寂静,唯有外头不怕冷的鸟儿扑哧地往枯枝上飞,腾起时小翅膀不小心扫到屋檐上的白雪, 雪花‘蹬’的一下往外猛地倾泻。
  盛言楚这几天起得有点早, 长时间紧绷着神经,好不容易坐那有点瞌睡的意识, 眼神刚闭上, 只见屋顶‘砰’得一声惊响。
  几乎是一瞬间, 考棚里的光线骤然亮了起来。
  盛言楚揉揉眼抬头一看, 嗬, 原来压着亮瓦的一堆积雪竟被鸟儿震掉了。
  门口赫然立着一大撮积雪, 还没等盛言楚乐呵呢,守在附近的官差立马拿着铲子将雪铲走了,美名其曰不想让这些雪堆在这冷到考生, 实则是防盛言楚和隔壁考生往雪堆里扔东西作弊。
  官差过来铲雪时, 不少举子皆无聊地探头张望。
  盛言楚缩着脖子捧着茶水像个巡逻的小老头似的, 闲到去数官差铲雪的次数。
  “七……八……”
  ‘九’字还没吐出来, 盛言楚视线下意识地往隔壁看去, 隔壁书生此刻也趴在只能露出上半身的门边数着数, 见盛言楚注意到自己, 隔壁书生紧跟着侧头看过来,这一看,两人惊呆了。
  “雅之兄长——”
  “楚哥儿?”
  隔壁书生名为俞雅之, 盛言楚当年拜康夫子家时, 俞雅之也在。
  但没读多久,俞家就派人来怀镇将俞雅之从康家私塾接了回去,据说接到了京城,说是放在状元郎俞庚家中抚养,这些年俞雅之应该是在京城求学。
  两人交情并不深,但毕竟当年一同拜过康夫子,算起来两人可以互道一声‘师兄弟好’。
  在贡院见到盛言楚,俞雅之表现的十分欢喜:“当年我就觉得你比旁人要聪慧,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今年才十几来着?”
  “十五。”盛言楚手覆在茶盏上,满脸堆笑,正欲问俞雅之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时,旁边铲好雪的官差拎起铁铲往两人门上敲了敲。
  “肃静!”
  盛言楚当即噎住舌头,冲俞雅之眨眨眼后立马坐回考棚,俞雅之心里一乐,顾及官差在一侧严肃的整顿贡院秩序,俞雅之只好规规矩矩地缩了脑袋不再言语。
  现场唠嗑的当然不止盛言楚和俞雅之两人,会试正式开考的时间是明天,这会子举子们手中没有书本打发时间只能探头和邻居闲聊。
  官差生怕举子们聊一些徇私舞弊的勾当,便对着考棚一一训斥,不一会儿,嗡嗡得交流声一下没了,贡院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
  打了个哈欠,窝在床榻上蜷缩成球的盛言楚极度不情愿地下床去生火。
  生好火后,盛言楚依偎在小火堆前烤手,灶眼上正在蒸被搜身官差捏成两半的包子。
  柴火燃烧发出细碎的霹雳吧啦声,盛言楚耳畔还时不时传来叹气声和砸火石的动静,听方向应该是从隔壁传来的。
  快到饭点时,这种叹气声接二连三的在贡院各处传开,像盛言楚这样试几次就能擦出火星子的书生属实算少数,要说大部分读书人略懂女红是真,但于厨艺方面,举子们简直无从下手。
  在程春娘的教导下,盛言楚好歹会一点煮饭的本事,贡院其他举人在家中就是块宝,别说蒸饭了,怕是连淘米这种小事几年都上手不了几次。
  若盛言楚没估计错,这些举子上一次生火应该是在去年的乡试中。
  当然了,也有些书生手艺绝佳,这不,天擦擦黑的时候,贡院尾角飘出阵阵香味,香味一散开,贡院的考生哗然一片。
  盛言楚嗅了嗅,那书生应该和他一样带得是熟食,且那熟食出自京城颇为赞誉的百花楼,百花楼是京城最大的食肆酒馆,据说皇家子弟都尤为喜欢去百花楼饮酒置办筵席,可见百花楼的菜肴有多诱人。
  年初大前门客栈住下的一举子宴请盛言楚等人去百花楼搓了一顿,堪堪十个菜不到,就吃了百余两银子,当时结账时那举子心疼的表情盛言楚至今还历历在目。
  百花楼做出的菜的确美味上乘,但很明显,像他这样的贫民压根就吃不起。
  咬了口酸菜肉馅包子,盛言楚不再去想飘来的芬芳馥郁,吃完包子,隔壁俞雅之终于不叹气了,看来火生好了。
  入了夜,冷风跟不要钱似的疯狂往考棚里灌,盛言楚想躲回小公寓睡个舒服觉,可又担心头一天入贡院半夜会查房。
  思忖后,盛言楚果断打消了去小公寓避风的念头。
  门口布帘被风雪打着哗哗作响,盛言楚只好拿绑发的带子将两块布帘牢牢固定住,上床前他又往灶眼里塞了两块木头,只盼这微弱的火苗能给他带来丝丝温暖。
  很显然,他高估了这些火苗。
  后半夜盛言楚手脚冷至发白,担心明早会试手出问题,盛言楚沉了沉心,决定会小公寓拿个热热的汤婆子出来。
  瞄了眼考棚外,巷道里不时传来书生们耐不住寒冷跺脚的声响,至于那些官差……此刻都围坐在篝火前打鼾沉睡。
  如此好时机,盛言楚嘴角一弯,立马闪身溜进小公寓。
  一进小公寓,盛言楚舒爽地往席梦思床上一倒,但这会子可容不得他在小公寓里享受,灌了壶汤婆子后,盛言楚马上跳回考棚,这时,巷道里传来脚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
  瑟缩在被中的盛言楚怀抱着暖呼呼的汤婆子侧耳倾听,官差训斥的举子就住在盛言楚对面,好像是那举子不小心将分发下来的五根蜡烛扔进了灶眼,因没有蜡烛照明,抹黑如厕时举子打翻了角落处的水桶,而那水桶倒地的声音正是迎来巡逻官差的源头。
  训斥声渐歇后,盛言楚不由吁了口气,暗忖会试贡院里的这些官差比乡试就是要严厉很多,不过打翻了水桶罢了,就招来一顿严厉责骂。
  今夜是考前最后一夜,书生们既要焦虑明天的会试,又要在这破烂似的考棚中和肆虐的风雪严寒做斗争,他们这些人此刻一只脚正走在崩溃边缘,这时候官差冲过来厉声斥责后,但凡心理承受能力小的书生皆忍不住呜咽抽泣。
  哎,盛言楚抱着汤婆子啧啧摇头,上辈子每逢大考,几乎所有人都在给考生行他们能给的方便,考试面前考生第一。
  然而到了嘉和朝,他们这些书生在没有成为真正的国之栋梁前,受到的委屈其实不比寻常人少。
  得,对面那书生真的哭了。
  哭声一大,巡逻官差不嫌麻烦的又跑过来谩骂,声音震耳欲聋,然而对面那书生委实太过娇气,官差骂得越厉害,书生哭得就越凶。
  书生如今身份是举子,官差不能将其怎么样,两人就这样搁隔着门对峙,一时间闹起的动静惹得周围抱怨声连连。
  盛言楚烦躁的将脑袋缩进愈发暖和的被子,不去理会外边的纷争。
  快睡着时,盛言楚重新灌了一壶汤婆子,就着汤婆子,盛言楚熬到了天明。
  -
  翌日一早,盛言楚生物钟还没响人就醒了,一摸怀里的汤婆子,嘿,冰得跟雪球似的。
  贡院不许考生带汤婆子进场,这汤婆子……
  瞥了眼门口结了薄冰的书桌肚子,盛言楚眉头一挑。
  吃过朝食,沉闷的钟声接连响了十来声,很快,四位主考官带着朝中几位监察的文官从贡院各大巷道风风火火的经过,来这只为传达一条口谕。
  ——会试即将开始,若谁想弄小动作徇私舞弊,或是栽赃陷害隔壁的,且打住吧,因为皇上的轿撵已经到了贡院,一旦有人起了坏心思,不论是谁,皆一律当场赶出贡院,此生不复录用。
  此等口谕一下,贡院所有考生均抖擞起精神端坐到书桌前。
  盛言楚担心细雪飘进来打湿考卷,便用小木棍和带来的油纸布撑起一个透明的小屏风立在书桌上。
  小屏风一竖好,外头刮进来的风雪肉眼可见小了很多,盛言楚美滋滋的开始往桌上摆放砚台,心里则给正在翰林院忙得脚不沾地的夏修贤点了个赞。
  远在翰林院的夏修贤抄写文书抄得眼睛都快迷糊,猛地打了个喷嚏后,上首威严而坐的戚寻芳眯着笑眼看过来。
  夏修贤吸吸冻得通红的鼻子,继续埋头抄写,哪怕手背生了好几个怖人的冻疮。
  -
  贡院。
  盛言楚刚把简陋的小屏风摆到桌上,狗鼻子巡逻官差立马奔了过来,里里外外检查了好几遍才放下。
  官差没为难盛言楚,但其他书生就遭殃了。
  “黄油纸不许摆放在桌前,若有,速速撤下!”
  “啊?”书生们慌了。
  眼瞅着官差过来没收黄油纸,有举子不甘心的反问:“敢问官爷,明明搜身时准许我们带进来,为何又不让我们用?早知这样,当初作甚不提醒我们?”
  官差懒得跟书生们辩驳,一针见血道:“贡院是准许你们带油纸进来挡风遮雪,但不是这种黄油纸!”
  “不能用黄油纸?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些黄油纸花了我二两银子呢!好端端的怎说不能用呢?”
  “就是,我不服……”
  官差不再多言,直接将黄油纸撑起来的小屏风全没收了,一群弱不禁风的书生只能在考棚里束手无策的叫嚣,眼睁睁见小屏风被收走后,书生们皆捶胸顿足气愤不已。
  然而他们始终不明白为何贡院准许他们带黄油纸进来却不许他们立在书桌上做小屏风。
  昨夜打翻水桶的举人手指向对面的盛言楚,咬牙道:“官爷,凭什么他可以用油纸立屏风?”
  正在研墨的盛言楚倏而抬头望向对面,官差还没走远,闻声大步走过来,也不过问盛言楚的意见,二话不说就将盛言楚的小屏风举到半空。
  “你们且瞧真切了,此子用得是白油纸,这种白油纸断不会挡住外边的视线,只有这种油纸方可立屏风置于桌上,而你们采买的黄油纸只能遮屋顶雪雨,旁的地方不能用,可听明白了?!”
  废话不多少,官差将小屏风还给盛言楚,临走前还用力的将木棍往土门槛里插了插,固牢后官差方走。
  盛言楚感激一笑,他的力气远远比不上这些常年习武的官差,之前他还担心风大了会不会刮跑小屏风,如今经官差这么使劲一插,此时便是龙卷风来了都不用担心。
  官差一走,贡院大门口传来一道激昂的叫唤声,声音一路往盛言楚这边跑,只见一人边喊边敲:“…会试第一场正式开始…”
  声音浑厚震撼,传到贡院四角后,站在巷道门口的文官手一挥,立马有书吏端着还未拆封的考卷走了过来。
  为了防止这些书吏和举子们勾搭舞弊,每个书吏身后都配对了一名冷面侍卫,若有举子胆大到跟书吏说话的,侍卫纷纷拔刀震慑。
  须臾,偌大的贡院只能听到脚步和拆封考卷的声音。
  一拿到考卷,盛言楚便知巡逻的官差不会无缘无故的往考棚里张望,为了写字时稍微暖和些,他悄悄从小公寓里拿了个汤婆子放在并拢的大腿上。
  审题时,他就将双手放在暖暖的汤婆子上捂着。
  嘉和朝会试的难度比乡试要难好几个度,盛言楚拿到考卷率先将题目看了一遍,看完后就一个念想:老皇帝真会折磨人。
  第一场就来了一个天大刺激,二十来张的考卷,有一半考得都是去年年底京城发生的时务,其中就有西山书院的案子。
  望着考卷上明晃晃写着‘临朔郡西山县西山书院’等字眼,盛言楚不由扶额,这下好了,他所在的临朔郡将要在大江南北‘出名’了。
  情绪波动厉害的当然不止盛言楚一人,西山县举子看到考题后,先是怔楞,揉揉眼再看时只恨不能裂个地缝钻进去永世不出来。
  皇上命吏部将西山书院的案子印在会试上,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皇上认为西山书院等人所做的事令人发指,不然不会特意搬到会试考卷中。
  这般毫不遮掩的让天下举子议论西山书院犯下的罪过,可见皇上已经厌恶了西山书院,这样一来,那些出自西山县的举子们还能跃龙门高中贡士吗?
  但凡批阅官有眼色,都不会让西山县的举子名单呈送到皇上跟前。
  还没开考就预料到落榜结局的西山县学子们脸色大变,有一个承受不住此等打击的当场心悸发作晕了过去。
  有人愁,自有人喜。
  从前被西山书院嘲笑过的其他书院的举子大呼苍天有眼,热泪盈眶地拿起笔唰唰唰的在考卷上落下长篇讨伐西山书院的言辞。
  盛言楚却没着急动笔。
  第一场除了考时务题,还有不少四书五经题以及策问。
  后者略微简单些,盛言楚选择先做策问,花了一天半的时间做完策问后,他这才开始写时务题。
  在京城温书的这段时日,盛言楚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写时务题时得换位思考,不能带入太浓厚的个人感情。
  好比那群被西山书院坑害过的学子,一口气写下好几张斥责西山书院的文稿,可写这些作甚?给皇上看吗?
  皇上已经杀了周松,抄了刘全,再看这些学子铿锵有力的文章干嘛?是觉得皇上没气够吗?
  何况洋洋洒洒地写一通檄文痛骂西山书院此举根本就不是皇上想要看的,这桩案子之所以出现在会试第一场,以盛言楚的经验分析,他觉得出题者意在详问他们这些考生有什么法子能阻止西山书院这种事发生。
  不过,盛言楚认为他大可以再大胆一些去想,吏部出这道时务题也许更想看到学子写上如何整顿贡院秩序的条陈。
  思及此,盛言楚拍拍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一旦他按照这个思路去答题,那他写出来的内容就会和大部分举子的答案大相径庭,假使皇上只是单纯的议论西山书院案例,那这道题他就写得大错特错。
  转念一想,若皇上和他心意相通呢?
  这种概率不好猜,纠结半天后,盛言楚紧蹙着眉头执笔书写。
  正要写时,盛言楚忽而焦虑起身在窄小的考棚里来回踱步了数十趟,随后鼓起腮帮子吐了口浊气,握紧拳头沉思片刻后,他再次坐回书桌。
  汤婆子里的水早已经凉了,然盛言楚心里想着事,竟不觉得考棚里有多冷,将温度降下来的汤婆子扔回小公寓后,他开始斟酌字句答时务题。
  第一场考完后,盛言楚感觉自己脑浆都糊了。
  撤掉铁链,举子们宛笼中鸟飞奔逃出考棚。
  废了三天脑神经的盛言楚现在只想好好的吃一顿,外头举人叽叽喳喳的说笑或是抱怨不停时,盛言楚则抻着下巴坐在灶眼旁边等着吃小窑罐里的腊肉鸡蛋煲饭。
  俞雅之嗅着喷香的腊肉香味行至盛言楚的考棚。
  “楚哥儿。”
  俞雅之比盛言楚大五六岁 ,已娶妻育子,人如其名,气质雅致脱俗。
  一身绣红的棉袍衬得俞雅之清隽颀长,嘴角微微上扬,目若清潭的眸子正笑吟吟地盯着盛言楚看。
  “雅之兄,”盛言楚没想到俞雅之会过来,‘嘶’了一口气,忙将端窑罐小把而烫到的双手紧握住耳朵。
  “你可吃了?”盛言楚笑着问。
  小窑罐一掀开,腊肉的咸鲜味顷刻四溢开来。
  俞雅之下意识的去舔嘴唇,盛言楚眼中含笑,客气道:“不若一起吃吧?我淘米没个轻重,一时煮了好多呢。”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俞雅之腼腆一笑。
  “去那边廊下吃吧。”盛言楚手指向斜对面。
  虽然现在是散考时间,但贡院有规定不准许举子们互相串门,想唠嗑只管去考棚外边。
  盛言楚端着小窑罐,俞雅之则捧着两个碗跟在后边,两人从大树边闲聊的举子面前经过时,一干人的目光倏而随了过去,最终落在盛言楚手中的小窑罐上。
  “什么吃食这么香?”
  “是腊肉!啧啧啧,这玩意我娘会做,切得薄薄的,放锅里一煎,油水滋溜的在锅里翻滚,若是配点青菜叶子,我一顿能吃三大碗!”
  青菜叶子是蒜叶,无奈说话这人不认识,青色的菜一律称为青菜。
  “咕噜…”树底下有人忍不住吞口水。
  “不行不行,太香了,我得回去煮点吃的才成…”
  不一会儿,大树下抱团的书生们尽数跑进考棚做起饭来,在贡院独立生活三天后,这些人依旧没掌握住做饭的秘诀,一顿饭做得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俞雅之慢慢嚼着嘴里鲜咸的腊肉鸡蛋煲饭,饭菜很合俞雅之的胃口,然而俞雅之吃得很不是滋味。
  对面埋头吃饭的少年神色晴朗,除了眼睛里泛了点点血丝,根本看不出来此子刚经历了三天会试。
  反观他自己,头发杂乱,华服衣袖上染了不少油污,手酸眼涨身子还虚冷。
  再看碗里的饭菜,俞雅之顿觉无地自容。
  同为书生,人家还比他小五六岁,却事事精通样样出色……哎。
  “雅之兄如今还住在俞大人家么?”
  盛言楚咽下一块薄片腊肉,看向俞雅之:“自从那年雅之兄长离开康家后,咱们有七八年未见了吧?”
  “是有七八年了。”
  俞雅之停箸,声音里带着虚气:“这些年我哪也没去,暂时借助在庚堂兄家,拖庚堂兄的福,我有幸去国子监读了几年书。”
  暂时?
  盛言楚舀了口鸡蛋进嘴,嚼尽后方道:“听雅之兄的意思,是不打算再住俞大人家了?”
  俞雅之连连摆手:“我妻室孩子都在身边,总住在庚堂兄家不像话,何况庚堂兄他……哎,四皇子年初将四皇妃的庶妹赏给他做了妾室,我那堂嫂整日抹泪,见到我就拉着我不放,非要我去劝庚堂兄休了那妾室……”
  盛言楚斯文的往俞雅之碗里添了块咸肉,心道当年钟谚青跟他说的话果真不假。
  在钟谚青京城‘流浪史’中,像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等皆被老皇帝扔到国子监不管不顾,太子东宫有无数闻名遐迩的先生,而四皇子呢,翰林院的编修编撰轮休上府教学。
  俞庚乃状元出身,四皇子赐妾给俞庚,听俞雅之的意思,俞庚欣然接受了美人,换言之,俞庚归在了四皇子帐下。
  盛言楚边吃饭边梳理这些人的关系,俞雅之似乎很烦恼俞庚的家事,约莫是书生惯有的坏毛病,一旦开口就要说个痛快。
  “…堂嫂找我哭诉,我一个大男人自是帮不了她的忙,她扭头就去缠我家那位,弄得我们一家好难为情…”
  盛言楚是一个不错的倾听者,闻言频频点头,不时出声附和:“…对,是,可不嘛…”
  俞雅之就跟水中浮萍一下落了跟,叨叨个没完,腊肉鸡蛋煲吃完后,俞雅之的话终于渐入尾声。
  “…堂兄劝我走国子监赤忠馆肄业去做官,我思想想去以为不妥,便回老家考了举人,堂兄知晓此事后,觉得我任性不听他的忠告,为这事我跟他闹了场脾气,加之他这些天忙着翰林院散馆的事,算起来他已经好些天没搭理我了。”
  “我想着等会试结束就从他家搬出来,省得两人之间的兄弟情义继续消磨。”
  “搬出来也好。”
  盛言楚折回考棚将灶台上温着的云雾茶提到廊下,给俞雅之倒了一杯 ,轻笑道:“听雅之兄说了这么多,我有一事不太明白。”
  俞雅之:“什么事?”
  盛言楚揽袖一笑:“雅之兄长学问好,按理说走科举登金銮殿拿一甲头名才是该有的作派,为何俞大人一心要劝雅之兄走国子监赤忠馆肄业呢?”
  这两者差别大了去了。
  赤忠馆是国子监最高学馆,但国子监起初建立本是为官宦子弟开后门,因而他们一肄业就会分配到六部当值,去六部不过是个幌子,主要是想领个闲散的职拿着俸禄继续玩乐罢了,头上有官衔届时说出去家族名声也要好听些。
  不过,朝廷对赤忠馆肄业有一套规矩,那就是从赤忠馆肄业后不下场科举的人不准进翰林院。
  这条规矩看似苛刻,但对那些纨绔子弟而言根本无伤大雅,毕竟像他们那种混混儿从来没想过要进翰林院。
  可俞雅之不一样啊,俞雅之并不是什么权贵子弟,俞家现在最大的官就是俞雅之的堂兄俞庚,若俞雅之贸然随大流肄业直接做官,到时候去了六部谁给俞雅之撑腰?
  俞庚吗?
  盛言楚一句轻飘飘的话问得俞雅之脑袋嗡嗡乱叫。
  对呀,他去了六部谁帮衬他?
  一来不是什么正经科举出身,又没有家族庇佑,他俞雅之日后官途怎么走?
  盛言楚捧着茶盏浅浅得抿了口清茶,见俞雅之呆在那说不出话来也不催,就这样干坐着。
  “楚哥儿,”
  俞雅之是聪明人,之前没注意到这件事内里的秘密,大抵是碍于兄弟情以为俞庚劝自己肄业后直接做官是为自己好,经盛言楚一点拨,俞雅之后背沁出一身冷汗。
  “楚哥儿,”俞雅之重新喊了一声,嘴唇惨白如地上雪,眉间布满愁云:“依你之言…庚堂兄他…莫不是不想让我进翰林院?”
  盛言楚咕了口热茶,胸腔暖意满满。
  闻言蜷了蜷手指,道:“这话雅之兄长可得掂量着说,俞大人毕竟是你的亲堂兄…”
  俞雅之像是陷进了胡同小巷走不出来,嗓子发干:“庚堂兄人生最得意的便是那年高中状元,俞氏一族如今出来读书的只我跟他两人,若我、若我……”
  俞雅之羞赧不已:“楚哥儿,容我痴心妄想些,假使我高中状元,你觉得庚堂兄会替我开心吗?”
  廊外小雪不断,风儿卷起雪渣往两人身上狠狠地砸,盛言楚背过身拢起袖子端坐似弥勒佛,正欲说话时,俞雅之愤甩衣袖,自问自答道:“他怎会高兴?族中人人敬仰他这个状元郎,若我取代了他,他岂不是对我恨之入骨?”
  盛言楚没言语,俞雅之气急了,来回踱步:“难怪,难怪他接二连三的劝我肄业去六部,原是藏着这个心思…见我不应他就甩我脸子…”
  这时,巷道门口传来锣鼓声。
  盛言楚起身伸手拉住脾气游走在暴躁边缘的余雅之,低声道:“雅之兄,你且听我一言,此时不是你急得时候,你还是定下心好生准备会试吧。”
  “再有,那俞大人对你是何等心思,你与其在这东猜西猜,不若等会试结束后当面质问他。”
  “对对对,楚哥儿你说得对。”俞雅之忙擦擦微红的眼眶,坚定道:“不管如何,我得好好的考完会试再说。”
  锣鼓声响第二遍时,巷道口走来几个身披盔甲的侍卫,盛言楚和俞雅之忙从廊下往考棚走,进考棚前,盛言楚定在门口多看了一眼俞雅之。
  西风裹着残雪簌簌地往盛言楚脸上拍打,考棚里的俞雅之觑到盛言楚的目光,眨眨眼表示自己会好好准备接下来的会试。
  盛言楚愣了下,旋即展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提点俞雅之注意俞庚内里的阴谋起初并不是为俞雅之着想,而是他单纯觉得俞庚是四皇子的棋子,那俞庚就是他盛言楚的对家。
  既是政敌,就休怪他先一步下手。
  俞庚将俞雅之揽在身边多年,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俞庚急迫地让俞雅之去六部,盛言楚怀疑这是四皇子下的命令。
  毕竟四皇子刚失去一个兵部左侍郎,俞雅之以国子监监生的身份进去正好,可以拿来掩人耳目,若俞雅之够听话,假以时日定能在兵部如鱼得水。
  盛言楚五指不自然地收紧,望着考棚里的俞雅之,盛言楚喉咙上下滚动了两下,最终还是没有将‘得罪了’三个字说出口。
  -
  会试第二场的考卷不多时发了下来,与第一场相比,少了伤脑筋的时务题,侧重于考学子们的算术和律法,望着开头一道:“…物不知其数…问物几何?【注1】,盛言楚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放在上辈子,这种题设未知数就能求解,但嘉和朝没有外语字母,只能靠着最笨的法子硬算,不然贡院发一堆素纸干什么吃得?
  除了这种废时费力的题,还有如下:【注2】
  “粟米”——需要考生计算出各类粮食之间的兑换比例,并言明这种换算比例是否合理。
  “均输”——让学子们用书本上的衰分术去辩论嘉和朝的赋税。
  诸如此类。
  像“粟米”这道题压根就不是简单的考算术,要知道很多学子分不清五谷杂粮,如何换算各种谷物之间的兑换?
  这说法一点都不夸张,盛言楚在县学就见过同窗二十来岁连馒头是什么粉做得都不知道。
  至于“均输”题,不过是披着工科皮子在考文官的知识点罢了,看似是算数,实则考得是学子们对朝廷赋税的认知。
  要么说进士难考呢,瞧瞧这些考题便知道了,一场下来几乎没有两三道是直接考学子们死记硬背的知识。
  理清解题思后,盛言楚定下心神,在素纸上打了几遍草稿方将答案誊录到考卷上。
  -
  第二场考完,盛言楚没有出考棚和俞雅之去廊下聊天,而是等贡院的人将考卷收上去后,他径直回小公寓抱了个汤婆子上床榻睡了。
  一觉睡到第三场开考,许是最后一场的缘故,学子们渐渐起了疲软,然而第三场主考诗赋,写诗文讲究心平气和,一副急躁的心态断不可能写出好的诗词。
  盛言楚正是料想到这点才选择呼呼大睡一场,醒来后脑子清醒的不得了,写起最为拿手的诗赋时简直爽到飞起。
  考第三场时,京城上空的雪忽然停了,太阳一出来贡院屋顶的雪就跟滚了热油一样,窸窸窣窣的往下趟冰水。
  盛言楚忙将带来的油纸将考棚屋顶包起来,虽挡住了雪水往下流,但碍不住化雪时的严寒,哪怕盛言楚搁半个时辰就换一个汤婆子,执笔的右手还是生了两个红红的冻疮,按一下就发疼。
  盛言楚这边情况还算好的,有些举子带进来的油纸早已被官差收走,没有油纸,考棚比庄户人家的猪栏还要破,上头的雪水时不时的往下滴落,举子们唯恐湿了考卷,便站到门口去写。
  屋外正在化雪,门口的风最为刺骨,才站一会,双手就冻得张开都困难。
  不想在门口吹冷风,那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考卷上落下一滴滴水圈,会试不誊录,这些留了水渍的考卷和盖了屎戳没区别,一般情况下是要跟一甲说拜拜了,若是遇上严谨的批阅官,落榜的大有人在。
  二月二十五晌午一过,贡院巷道门口的铜铃响起了,盛言楚立马停笔凝神。
  等官差过来收考卷时,盛言楚忙将暖腿用得汤婆子和一床毛毯扔进小公寓。
  铁锁一开,考棚里的举子们再也没了第一场考完后的轻松,盛言楚嫌外边冷,便坐在灶眼边上烘火,温度一上来,生了冻疮的右手就隐隐发痒。
  不过,一想到自己顺顺利利的完成了会试考卷,盛言楚突然觉得手上这点痛算不得什么。
  外头举子们大多耷拉着脑袋,盛言楚随便一扫就能看到一两个偷偷抹泪的,这些人中,能开心地露出笑容的很少。
  一听才知道他们当中有几个湿了考卷,有几个最后一场没考好,还有几个手冻僵了字写得很马虎……
  就在众人哀叹连连时,忽见后边巷子处抬出好几个盖着白布的担子,担子往这边抬时,大树下的举子们脸色骤然一变。
  盛言楚站起来缓步往门口走,目光触及到搭在担子上的死人手臂后,盛言楚心下不由暗惊。
  举子们窃窃私语。
  “都临到头了,怎么就没熬过去呢?”
  “咦,你想岔了,刚抬出去的那人可不是这两天咽气的,巷尾那边的人说,早在第一场的时候就发现这人不对劲了……”
  话音刚落,又一个担子抬了过来。
  众举子倏地闭紧嘴,贡院内一时间静若落针可闻。
  这样的担子每条巷子都往外抬了一两具,盛言楚跟着举子们往贡院门口走,像他们这样扒在贡院镂空垂花门往外看得人有很多,盛言楚仗着个子高,一眼就看到了停在地上的一具具尸体。
  此时白布已经掀开,这些读书人因死在贡院,朝廷便即刻派人去寻这些人的亲眷前往贡院收尸。
  离盛言楚最近的一具尸体是个年轻人,年岁约莫三十上下,此刻伏在男人身上痛哭的是一小厮,从小厮的哭诉中得知,此人家中刚添了一稚子,如今稚子还未见过亲生父亲,这人就冻死在了贡院。
  朝廷给死去的举子每人发了一千两安葬费和一副牌匾后便让人将尸体抬回了家。
  尸体抬走后,盛言楚等人陆陆续续地往考棚方向走,他们还得在贡院呆一晚上才能离开。
  回去的路上,一行举子皆面色沉重。
  “我宁愿落榜也不要有这种下场……”
  “谁不是呢?”
  举子们叹气声此起彼伏,盛言楚挠了挠手上的冻疮,心事重重的走进考棚。
  夜里,官差敲锣鼓将他们全喊了出来,盛言楚不敢迟疑,忙穿戴好站到考棚外。
  院内,官差们举着火把一间间地搜查,盛言楚睨着昏暗的光线望过去,暗道三场都考完了,这会子不可能搜出夹带。
  然而很快就被打脸,好几间考棚角落都找到一眼小洞,严刑逼供后,当事人才承认那洞是拿来和隔壁传纸条用的。
  盛言楚当即傻了眼,他还以为找小抄呢,没想到是搜查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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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寅时三刻,天方未亮。
  吱呀一声响,贡院的大门终于打开。
  盛言楚毫不留恋的大步往外走,门外守候多时的程春娘见到心心念念的儿子后,飞速的跑过来抱住盛言楚。
  “叔,”盛允南哭着鼻子眼泪往外直冒。
  程春娘也在呜咽地哭,月惊鸿就更不用说了,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盛言楚以为三人是心疼他在贡院遭罪,没想到盛允南接下来的一句话堵得他大呼白感动了。
  盛允南圈着盛言楚歇斯底里的哭了一顿后,打着哭嗝仰望着盛言楚略苍白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叔,昨儿白天我跟奶还有舅老爷仨人险些就这么去了……一官爷突然跑到甜水巷,说咱们巷子有个举子在贡院被冻死了,我还以为这人是你呢?可把我吓坏了……”
  盛言楚:“……”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