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大缙同熙三十九年, 腊月初四, 大寒。
  星回之月, 天沉, 似将有雪。
  “今日当真会下雪吗?”
  月佼与纪向真合力搬了一张书桌, 小心翼翼安置在廊下避风处。
  红云谷地处东南山间, 终年温暖潮湿, 与京城的气候全然不同,几十年也未见得能下一场雪。
  月佼是从未见过雪的,因此她自进京那日起便对下雪这件事万般期待。
  重活一世, 她总愿将前世没有见识过的事都经历一遍。
  “这我哪儿说得准,”纪向真拍拍手,叉腰调侃道, “诶, 你不是妖女吗?你掐指算算啊。”
  月佼白他一眼,回身进屋去往小手炉中添了炭火, 才又小步跑了出来, 在廊下的书桌前端端正正坐下, 支着下巴歪头笑望着院中几株盛放的红梅。
  这间宅子是月佼进京后赁下的, 位于京城西边的弦歌巷。
  不过是独门的一座两层合院, 可月佼一人独居倒是绰绰有余。
  当初她随商行的伙计也看过好几处宅子,这宅子并非其中最便宜的, 可她打从站在门外看着第一眼,就觉宅这子外俊内秀, 甚合心意。
  正房为平顶, 前有木构披檐,柱廊上复瓦屋顶;明柱有方月普栏荷叶,欠板雀替和挂落;砖花栏女儿墙、院中扶疏花木……当真是小却精致,随意哪一处都叫她越看越喜欢。
  她在京中也不认识旁人,又不舍再破费雇洒扫仆从,一切只能自己动手打点。严怀朗自回京后似是忙得不可开交,本说从家中遣几个人来供她差使,却被她婉言谢绝,于是纪向真便每日主动过来帮着她些。
  到今日总算一切妥当,窗明几净,诸事规整,这才一起搬了书桌在廊下烤火看书。
  一阵风过,卷起寒梅的馥郁芬芳扑鼻而来,带着凛冽的凉意。
  月佼赶忙裹紧了身上的雪披,又总觉得后脖颈进着凉风,索性将雪披上外翻的兔绒大领竖在脑后挡风。
  对座的纪向真侧倾过身,拿长铜钩将一旁碳盆上煨烤着蜜桔轻轻翻了翻,口中笑道:“你说你这是个什么毛病?明明怕冷,又非要将书桌搬出来,看待会儿不把你冻成个傻冰瓜。”
  雅山纪氏在京中有分舵,往常纪向真在京中时,成日被掌事师兄盯着在自家宅中读书习武,只在严怀朗得闲时去他府上听训。
  这趟回来后,借着“照应月佼这个有救命之恩的新朋友”的由头,他总算能每日出门透透风了。
  他与月佼年岁相近,有救命之恩在前,又加之月余同路同读的交情,便就混得熟络了。对他来说,每日过来与月佼一起读书,偶尔打打闹闹,怎么也好过在分舵里独自对着书房四壁,宛如坐牢。
  而月佼现下也没有别的伙伴,在京中相熟的人除了严怀朗也就是纪向真,因此也是很欢迎他每日过来作伴同读的。
  “你才傻,那本《广域贤文》都读多久了,还在第一卷。”月佼笑哼一声,低头开始看书,顺势抱紧了怀中的小手炉,将身上的雪披拢得密不透风。
  纪向真一边伸手烤火,一边盯着书页,口中啧啧不已:“真是见鬼了,你一个还在读《鉴略》的人,居然嘲笑我这个读《广域贤文》的人,也不知哪儿来的底气。”
  《鉴略》共七卷,以韵文加注解概述大缙通史,侧重记述军、政大事,及国家兴亡、朝代更替。
  不怪纪向真嗤笑,此书简洁扼要,易诵易读……是一本蒙学读物,通常都是小孩子时便学过的。
  其实月佼幼年时跟着祖父也学过一些,但只是凭祖父凭记忆零星口述,因此学得算是缺胳膊少腿儿、乱七八糟。眼下她手中这一套《鉴略》,还是严怀朗借给她的。
  被纪向真暗嘲读小孩子书,月佼也不生气,只是斗志昂扬地抬起下巴俾睨他:“严怀朗说了,我比你聪明,也比你专心,读书比你快许多,你看我这都读到第六卷了!你等着吧,不多久我就赶上你的。”
  纪向真也不服输地抬了下巴给她俾睨回去:“怕你啊?你在用功,我也没偷懒啊。”
  监察司的点招定在明年的二月初八,距此时已只有两个多月。这短短的光景,对已精心准备近一年的纪向真来说倒还好,可对需从头捋起的月佼来说却要将旁人学好几年的东西全过一遍。
  好在她并非全无底子,只是根基太乱,眼下要做的是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捋顺就好。
  两人各自埋头苦读,好半晌没再说话。
  ****
  当煨烤在碳盆上的蜜桔爆出一声轻响,被栲香的橘皮立刻散出温热的酸甜气息。
  随着那一声诱人的轻响,月佼与纪向真同时抬头,眼巴巴笑望着对方。
  纪向真将双手笼在袖中,嬉皮笑脸:“你是主人家,你先请。”
  月佼眨巴眨巴笑眼,躲在雪披中抱着手炉的双手纹丝不动:“那筐桔子是你带来的,还是你先请。”
  纪向真连连摇头,虚伪笑道:“那是我送给你的伴手礼,已经是你的东西了,我怎么好轻易动手。”
  在这件事上,两人谁也不比谁傻。天这么冷,两人都不乐意将捂热的手伸出来,就指着对方动手,自己蹭上三两口。
  “你若再推三阻四,”眼看僵持不下,月佼只得使出杀手锏,“我明日就上城中大街,跟每个路人说一遍,你是我的男宠。”
  在相熟的伙伴面前,月佼偶尔也是会有一些玩闹之心的。
  纪向真顿时如遭暴击,悻悻憋红了脸使长竹镊从火盆中取出烤好的蜜桔,边剥皮边恨恨道:“我真是看错你了!为了蹭一口桔子吃,竟使出如此下.流的手段,毫无风骨!不君子!”
  月佼得意地摇晃着脑袋,颊侧蹭着竖起的兔毛领:“君子是不拘小节的,眼下这就是小节。”
  纪向真咬牙切齿地将桔子皮剥成开花状,又将果肉略分开些,恼怒而不失恭敬地放到她面前:“嗟,来食。”
  此时的月佼还没读到“不食嗟来之食”这个典故,并不明白纪向真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也懒怠去追问,只是低头张嘴去咬那温热甜美的果肉。
  哪知那小半果肉的底部被桔皮的脉络缠得有些紧,她将头摇来摇去也没能将那果肉扯进口里。
  于是她抬起眼,满口含糊地对纪向真道:“帮我把桔子皮按着些。”
  纪向真点点头,笑意恶劣地伸出手指按住果皮的一角,却故意动来动去,让她更加咬不下来。
  “要不是天太冷,”气恼的月佼终于一口将那小半桔子连皮咬走,边嚼边道,“我一伸手你就得瞎掉。”
  纪向真给自己也剥了一颗桔子,掰了几瓣放进嘴里,笑得颇为挑衅:“是想毒瞎本少侠吗?”
  “不,是戳瞎。”月佼齿舌配合,终于将那小片连着果肉的桔皮分出来衔在唇间。
  瞥见她衔着果皮忽然两腮圆鼓鼓,纪向真跳起就往廊下跑:“你这个妖女恶心不恶心,不许用那个攻击我!”
  “你就是跑到门口也没用。”满口含混不清的月佼笑意猖狂,鼓腮努嘴就要将那片桔子皮喷出去。
  “幼稚!无聊!”纪向真神色戒慎地往门口退着,一边放声斥道,“妖女,你给我住手……啊不,住嘴!我……”
  闹腾间,他背后撞上一个人,吓得他连忙回头。
  月佼也忙不迭扭过头去,将口中那片桔子皮连着几颗小果核一道吐进桌脚的小竹篓里,像个与同窗玩闹间被夫子抓个正着的学童一般,坐得端端正正。
  ****
  纪向真讪讪挠着头,自觉地进屋重新搬出一张椅子,讨好地笑道:“严大人请坐。”
  “真是好久不见啊,”月佼也忙摆出一脸热情的笑,“请坐请坐。”
  说是好久不见,其实也不过才五六日罢了。
  严怀朗将手中拎着的一堆东西搁在书桌中间后,才略掀衣摆,慢条斯理地落了座。
  他笑意冷冷的目光左右看了看假作乖顺的两人,“二位少侠倒是很能自得其乐。”
  纪向真素来在严怀朗手中没少吃苦头,一听这嗓音就知要大事不妙,便赶忙低下头盯着书页避祸。
  “苦中作乐,苦中作乐。”见纪向真装死,月佼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这话。
  严怀朗不急不躁地侧身,伸出手探向火盆上方取暖,口中道:“既有闲情玩闹,那说明二位少侠这几日读书大有进展。不如……”
  他这意味深长的一停顿,纪向真立刻如临大敌地跳将起来,干笑着收拾桌上的书本:“我忽然想起来,掌事师兄叫我今日早些回去,说师门有要事呢!”
  见严怀朗并未出声,他就明白自己还有一线生机。此时不跑,等着严大人彻底发飙后开始找茬吗?!
  月佼瞠目结舌地瞪着那个没义气又不要脸的同伴,当即毫不客气地揭穿他:“你上午还说让我晚饭时给你做酱焖鱼吃!”
  个鬼的师门有要事啊?鱼还是你自己带来的呢!
  严怀朗微微眯了眯眼,长睫敛下眸中闪过的危险星芒,若无其事地翻过手去,接着烘烤手背。
  “所以才说是‘忽然’想起来的啊!”纪向真飞快将自己的东西收好,抱着进屋去找地方放下。
  “严大人,我是万般无奈,但不得不先行告辞,您慢慢坐,慢慢坐,”放好东西出来的纪向真对严怀朗赔笑辞礼后,又一本正经地对月佼道,“妖女,你好好用功啊,我明日再来看望你。”
  说完也不忍直视月佼那震惊的眼神,拔腿就跑。
  什么义薄云天,什么两肋插刀,全都等严大人不在场的时候再谈吧!
  看着他风一般奔出门逃命的背影,月佼觉得祖父说得很对——
  君子之交,淡如水啊淡如水。
  第二十二章
  此时临近年关,朝中诸部都需赶在年节休朝之前了结许多杂务,并为来年的事务做些准备,因此严怀朗一回京便忙得不可开交,无暇抽身来亲自照应月佼。
  他本想委婉提议让月佼到自家府中居住,又觉过于冒昧,便只说从自家拨些人手给她差使,却被她婉言谢绝。
  待月佼自己通过商行找好这间宅子,从客栈搬过来后,他得知纪向真每日主动过来帮忙,稍稍放心了些,便紧赶慢赶处理手中的积务,好不容易腾出今日的空闲过来探她——
  迎面就见她与纪向真玩闹得乐在其中,连他敲门也没听见。
  从前大缙深受“新学”影响长达数百年,女子被打压成为附庸从属,无父兄或夫婿陪同不得走出后宅,男女之间的大防也严苛到近乎病态。
  自同熙帝继位后,重新复启任用女官女将,各州府官学也倡行男女同窗,一扫先帝及之前的风气,女子地位逐渐恢复正常。
  如今的大缙,至少在中原大部及宜州、原州几个边境重地之内,女子堂堂正正入学、出仕,甚至执戈行伍;与男子同窗、同僚、同袍,已不再让人侧目,更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短短不足四十年间就将风气改善至此,此举被世人公认为同熙帝的重大政绩之首。
  纪向真是同熙年间出生长大的,又秉承江湖世家的洒脱不羁,在与月佼相处中从未觉得她与自己有多大不同;而月佼生于红云谷,那里的女子与男子一样上山打猎、下地耕种,男女之间的寻常来往就更是坦荡了。
  因而这两人虽成日一块儿窝在这宅子中读书、玩闹、吃吃喝喝,但谁都没往多处想。
  严怀朗也清楚这二人多少仍有些孩子心性,都是没心没肺的坦荡相交,并无逾越出格之举。
  因此他虽满心不是滋味,却也没立场指摘什么,只能忍住胸闷、气短,任牙根发软。
  “酱焖鱼?”严怀朗挑眉瞥了月佼一眼,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已是洪水滔天。
  他都还没吃过她做的菜呢,好气。
  月佼怕他以为自己只顾贪玩好吃,没有认真用功,便急忙满脸堆笑地解释道:“我们每日都认真读书的,只是……人总要吃饭的嘛。”
  “我和他既是朋友,他又来者是客,”见他仍是面无笑意,月佼又细声细气地解释道,“我舍不得花钱请他出去吃,只好自己做些饭菜招呼了。”
  虽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兴,可她看得出来他不高兴。
  严怀朗轻哼一声,似是抱怨:“那我也来者是客。”
  月佼小心翼翼抬起眼皮偷觑着他的神色,试探地问:“那……我做鱼给你吃?”
  她双手拢在雪披中藏着,周身裹得密不透风,坐在那里就像圆滚滚一团云似的;颈上竖着的兔毛领软软偎一张明丽的小脸,将她那谨慎讨好的笑也衬得暖呼呼,叫人看着就很想伸手去揉一把,哪里还气得起来。
  “好。”严怀朗垂眸,掩去眸中忽然泛起的笑意。
  见他神色隐约转晴,月佼悬吊吊的心也放回原处,笑逐颜开地提出要求:“那你得负责杀鱼。”
  严怀朗从自己带来的那堆东西中抽出一套书册,唇角噙笑:“你竟指使我做杀鱼这种杂事?”
  月佼点点下巴示意他将书册放在桌上,满眼的理直气壮:“反正我就是不敢杀鱼;若你也不敢,那今日我就只好白米饭待客了。”
  “严大人杀人都敢,会不敢杀鱼?”严怀朗似真似假地睨她一眼,不想被她察觉,严大人根本没有办法拒绝她任何荒谬的要求。
  月佼嘿嘿一笑,半点都不怕他,只兴高采烈地盯着面前新的书册:“我将《鉴略》读完之后,就读这个吗?”
  严怀朗点点头,目光瞥到门口的墙头,忽然想起一事:“你在墙上动了什么手脚?”
  “诶?竟被你看出来了?”月佼顿时皱眉,似乎对自己有些失望,喃喃道,“这么容易被看穿,那就是没用了。看来之后得做些新的……”
  她自己独居在此,为以防万一,便在墙头上弄了些毒粉防备歹人翻墙偷袭。
  严怀朗知道自己猜对了,便揉着眉心告诫道:“你有防心是好事,可京中还算安稳,不至于需要如此凶残的手段自保。若是因此误伤了旁人,那可就没事找事了。”
  虽他语气轻缓,月佼却总觉得他好似有责备之意,心下顿生委屈,立时有些倔强起来:“我走到哪里都先洒一圈毒粉的!上回在飞沙镇的客栈内疼到忘记了,可不就被你潜进房中啦。”
  她自忖没有害人之心,只是谨慎自保;严怀朗的话总让她觉得,他分明是想说她的手段过于激进毒辣。
  见她闹起性子来,隐隐有要炸毛的趋势,严怀朗连忙笑着安抚道:“没说你不对,你做得很对,很是机灵。”
  “那你说我没事找事。”月佼闷闷低头咕囔,看都不看他一眼。
  怎么说着说着就一团乱了?哪有说她没事找事啊?真是……
  严怀朗无声一叹,将纪向真临走前烤在火盆上的几个桔子取来放在桌上,小心地剥开,取了一瓣递到她眼前,“我不是那个意思。总之呢,我已同卫翀说好,他会加派人手在这一带巡防,你不必担心。”
  “卫翀是谁?”月佼抬头将他手中那瓣桔子衔进口中,心下觉得还是严怀朗这人比较够朋友,都直接喂到她嘴边,不像纪向真,只会不情不愿地放到她面前,像喂什么似的。
  这小小安抚,让她立刻就将先前那点不快抛之脑后了。
  严怀朗没料到她会张口就着自己的手就将那桔子吃掉,飞快将手收了回去,微瞪她:“没手的吗?”
  他都不必照镜子,也知道此刻的自己必定是从脖子根红到耳朵尖了。
  “手……冷。”见他面色赧然,月佼也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做好像不大对,于是也跟着心虚起来。
  “既怕冷,做什么要把书桌搬出来?”严怀朗转头看向院中的红梅,稳了稳遽跳的心。
  “都、都是纪向真骗我说今日要下雪,根本就没有雪,”后知后觉的羞赧让月佼有些慌乱,她连忙又换了个话题,“你还没说,卫翀是谁?”
  “皇城司指挥使卫翀将军,”严怀朗想起她不熟悉京中的人情世故,便对她略作解释,“整个京城的防务都由他统领。”
  月佼“哦”了一声,点点头在心中将这个人名与职衔默默记了一遍。
  之后,严怀朗又询问了她这几日读书的进度,考了她一些问题,见她对答如流,文义皆通,不觉又放心许多。
  眼见天色不早,月佼道:“严大人可以杀鱼了。”
  “本想带你出去吃的。”严怀朗倒不是不想杀鱼,只是想着这几日自己忙得不可开交,也不得空带她去吃喝玩乐,便想着今日带她去吃顿好的,顺带领她四下逛逛。
  “哦,好啊,”月佼一听可以不用做饭,倒是巴不得,“那鱼就留给纪向真明日来杀吧。”
  严怀朗一听,当即就改主意了:“天这么冷,你又是个怕冷的,还是别出去了,改日天气好些时我再带你出去吃。”
  酱焖鱼是吧?他一定会吃到半点不剩,连鱼刺都不会给纪向真留一根的。哼。
  “你怎么像小孩子似的,一会儿一个主意。”月佼笑笑,领着他往灶房去。
  一路上月佼越想越疑惑,时不时偷偷打量一下他的神色,总觉得他似乎在跟谁置气似的。
  有那么几个瞬间,严怀朗险些就要脱口叫她往后不要再做饭给别人吃,好在最终还是忍住了。
  点招在即,他作为监察司的右司丞,与月佼之间的关系实在不宜过界,否则落人话柄,对她的前途无益。
  况且这小姑娘涉世不深,对男女之事只怕懵懵懂懂,他很怕一个不当将她吓得转身就跑。
  毕竟这家伙是个小松鼠精,若当真吓到跑路,他未必还有那样好的运气能再将她逮回怀里。
  只能徐徐图之。
  哎,该死的徐徐图之。
  第二十三章
  腊月初七,天降大雪,撕绵扯絮一般,将偌大京城扮了个银装素裹。
  这可把活了两世才头一次见到雪的月佼给乐坏了,一大早便在院中的积雪中撒欢,乐得跟傻子似的。
  听到有人敲门,月佼乐颠颠拎着衣摆行过去将门开了,门外是自觉带了东西来“进贡”的纪向真。
  她眉开眼笑地指着身后的积雪道:“你瞧,我一脚一坑,一脚一个坑,怎么这么好玩呀……”
  纪向真同情地看她一眼,拎着东西熟门熟路地往里走,口中嘲笑道:“有毛病就得早就医啊,拖久了怕是要傻进骨头缝里。”
  他完全不能理解月佼在乐什么。
  月佼飞起一脚踹了雪打在他背上,哈哈笑道:“你才有毛病呢!”
  若不是怕冷,她简直想在雪地里滚上十圈八圈。
  纪向真将给她带来的东西随手放在廊下,见她还傻不拉几地在雪地里踩坑玩,白眼连天。
  “过来,过来,跟你说个事。”纪向真蹲在廊下,冲她招招手。
  月佼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踩出的那些小雪坑,满意地点点头,依依不舍地拎起衣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他,立在廊下仰头听着。“什么事?”
  “你还记得咱们从香河城出来时,跟在我们后面那辆马车吗?”纪向真俯视着她,满目皆是急欲显摆灵通的得意。
  月佼点点头:“记得,那辆马车怎么了?”
  怎么会忘呢?她当初借着那辆马车为由头,偷了严怀朗剥好的瓜子吃,这么丢脸的事,想忘也忘不了。
  “知道那马车里的人是谁么?”
  “你就不能一气儿把话说完嘛?”月佼皱眉轻啐,“烦人。”
  纪向真撇撇嘴,他本想制造个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叙事氛围,却被她无情打断,太不给面子了。
  “马车里是香河县丞的女儿,叫苏忆彤。她跟我们同一日进京,也是为了监察司点招来的,据说是个极厉害的角色。”
  “哦,那又如何?”月佼不解。
  “你是不是被这雪把脑袋给砸傻了?”
  纪向真抬手就想敲她脑袋,月佼眼疾身快,平地一个轻跃后退,登时离他老远。
  红云谷第五姓神女这一支,代代传家的最主要秘技就是神速精妙的手法与诡谲轻盈的身法,虽之前纪向真多少见识过月佼身法的过人之处,但这还是头一回见得如此彻底。
  她是平地轻跃,且又是后退,可那身法之诡异,如行云流水,又如雨前的蜻蜓,急速后退间足下轻点数次,竟只在雪地上留下若有似无的几处小小印记。
  月佼退出去站定后,使劲踩着脚下积雪,远远瞪他:“说话就说话,打我做什么?”
  “我打了吗?我打得着吗?”纪向真冤枉死了,“诶你到底要不要听?”
  月佼想了想,认真道:“那你好好说话,不许动手动脚,不然我毒哑你。”
  纪向真目瞪口呆地见她倏地又翩跹破空而来,啧啧称奇好半晌之后,才疑惑道:“‘动手动脚’……为什么会被‘毒哑’?”
  这是什么奇怪的关联?正常人不是会说“我打断你的狗腿”或“我卸了你的胳臂”吗?
  “因为我知道你说话会憋死,”月佼笑瞪他,“好好说你的话。”
  纪向真摸摸鼻子,“哦,就是想说,那是个劲敌啊。咱们得空怕是该去打探打探,免得到时候狭路相逢却猝不及防。”
  月佼皱眉,挠了挠脸,一头雾水地嘀咕道:“她去应点招,咱们也去应点招,若都考中了,那不就是同僚?怎么会是劲敌?”
  “说你傻你还不乐意,”纪向真满眼的恨铁不成钢,不过这回没敢再朝她伸手了,“且不说之后的筛选,单就点招这道关卡,也不可能是个人就能考过吧?有人上,那自然就有人下啊。”
  “这是严怀朗告诉你的?”月佼问。
  纪向真白她一眼:“这还用严大人告诉吗?你拿脚趾头想也该明白了呀。”
  虽说纪向真在严怀朗跟前受教一年有余,可严怀朗在点招之事上并不徇私,从未向他透露过任何不该说的事。
  “那这件事算你赢了,我的脚趾头不会想事情,”月佼耸肩摊手,满目调侃地仰头笑觑他,“我都只能用脑子想事情的。”
  “滚滚滚,”纪向真笑骂,“好心好意提醒你,你还竟给我插科打诨,半点不放在心上。真是白替你忧心了!”
  他一直担心月佼会因为文考太弱被刷下去,毕竟她读书的底子实在不如旁人。
  昨夜听分舵的师兄师姐们提起苏忆彤,皆是赞不绝口,都夸她是文武双全、两头不落,年后点招必定大出风头,这让他更替月佼捏把汗。
  若同期无十分抢眼的人物,月佼凭着好身手在武考上能讨个好彩,或许能让主考官员本着惜才之心在文考上对她稍稍放水一些;可若是苏忆彤真如传言那般没有短板,那月佼就岌岌可危了。
  既有全才,谁还会在意偏才呢?
  这是人之常情,纪向真懂,月佼却不懂。
  月佼认真地想了想,诚恳地宽慰他道:“没关系的,你别发愁。若我没有考上,那就是说我还不够好;到时你先去,我下一年就来跟你做同僚。”
  纪向真没好气地叹道:“你手上的钱够撑到下一年吗?”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他也知月佼自有她的骨气,虽大家平日里交情热络,可她是断不会接受自己或严怀朗在银钱上接济的。
  “我昨日去城中看过了,”昨日纪向真有事没有来,她便独自进了城中晃荡,“有一个缉捕采花贼的悬赏榜文,抓住那人可以领赏银五十两呢!”
  “你不是打算这时候跑去抓采花贼领赏吧?”纪向真咬牙,“你只有两个月时间读书了,还揭榜?”
  月佼“啧”了一声:“我又没说这会儿去,我是说若没考上,明年可以靠揭榜去赚赏银,总之能撑一年,不怕的。”
  “这位姐姐!这位女侠!”纪向真扶额哀嚎,“你不会以为这采花贼到明年都还没落网吧?”
  “那、那会有新的采花贼呀!又或者有别的歹人啊!”月佼道。
  纪向真放弃与她继续沟通,只道:“你还是抓紧时间好好读书,别再想采花贼的事了。严大人若是知道你不好好读书,成天就盼着有落网歹人给你揭榜,不把你绑起来剥皮才怪。”
  “你、你才要被剥皮呢!”月佼恼了。
  纪向真随手从自己带来的“进贡物品”中拿出一包瓜子扔到她怀中:“我不知你昨日进城晃荡了,还以为你窝在家里没出门,就顺手给你买了包瓜子。”
  其实他是见月佼自进京后就不买瓜子了,想着她许是手头拮据舍不得,又不愿伤她面子,便托词只说是顺道买的。
  月佼笑眯眯谢过,见他起身要走,便跟在他身后道:“你今日不读书吗?”
  “嗯,师门有事呢,我就给你送点东西来,这就回去了。”纪向真笑笑,心道既她懒怠去探那苏忆彤的虚实,便只好由他这个做朋友的人多操劳些了。
  ****
  送走纪向真后,月佼想了想,也不敢再贪玩,抖了满身的雪,依依不舍地回房看书。
  诚如纪向真所言,她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了,不能净想着玩。
  她虽多少有些玩心未泯,却又是个极容易沉下心的性子,在书房坐下不多久,便就又专注如老僧入定。
  之前的《鉴略》已读完,今日读的是严怀朗上次给她带来的《十六策》。
  这是一本兵书,从前她的祖父并未教过她这个,其中有许多地方她看得似懂非懂,于是拿了小册子将不懂的地方抄下来,想着待严怀朗得闲时过来时再请教他。
  就这样边看边抄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
  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月佼才回过神,看看天色不早,便搁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拈了一颗瓜子咬在齿间,准备去灶房做些吃的。
  刚打开书房的门,她就听到有人叩响大门的门环,于是诧异地转向大门行去。
  “谁呀?”月佼手搭在门闩上,却没急着开,扬声先问。
  门外的人似是轻笑了一声才答:“严怀朗。”
  月佼疑惑又欢喜地将门打开,将严怀朗迎了进来,还狗腿万分地伸出小爪子,殷勤地替他掸去肩头积雪。“诶呀,你怎么这么晚还过来呢?”
  严怀朗扭头瞥她一眼:“无事献殷勤。”
  话虽这么说,可他脚步不着痕迹地放慢了,显然很受用这突如其来的殷勤。
  “我正想着你哪……”
  月佼这话一出,严怀朗只觉一股热浪直冲头顶,脚下险些一个踉跄。
  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两眼亮晶晶瞪着自己,月佼原本欢快的小甜嗓顿时讷讷弱了下去,“……今日看书许多不懂的,正想着向你请教。”
  严怀朗闻言,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长腿迈开,疾步往她的书房行去:“哪里不懂?”
  月佼一头雾水地跟在他身后,“许多都不懂……你怎么像是生气了?”
  “没生气。”严怀朗头也不回,举步上了台阶,倒是又放慢了步子。
  月佼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不知为何就想起白天纪向真说的那句“严大人若是知道你不好好读书,成天就盼着有落网歹人给你揭榜,不把你绑起来剥皮才怪”。
  她看了整日的书,此刻脑子有些稀里糊涂,于是便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想把我绑起来扒光……”
  等到严怀朗急急收住脚步,神色高深莫测地回首瞪着她,她才明白自己说错了话
  呀呀个呸的,她想说的明明是“绑起来剥皮”啊!
  在这尴尬无比的瞬间,月佼忽然很想吞一把哑药自行了断。